剧情介绍
那张盖着红戳的辞退通知书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手心发麻。
我叫李卫东,二十六岁,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后勤科,捧着一个外人看来油水足、又清闲的铁饭碗。可就在今天,1998年的一个寻常午后,这碗,碎了。
我攥着那张纸,冲进了院长办公室。新上任的王院长正端着一个紫砂茶壶,慢条斯理地吹着气。他抬起眼皮,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凉。
“王院长,我不明白,我做错了什么?”我的声音都在抖。
他放下茶壶,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“小李,医院要发展,要跟上时代。我们需要的是有新思想、有冲劲的年轻人,不是抱着老黄历不放,处处掣肘的人。”
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。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,但我不服。我脱口而出:“就因为锅炉房那点事?我爸在医院干了一辈子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你……”
他打断了我,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讥诮:“你爸?”
我梗着脖子,这是我最后的底气:“对,我爸,李山河。你刚来可能不熟,他在锅炉房,整个医院谁不叫他一声李师傅?”
王院长终于笑了,那笑声很轻,却像一根针,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自尊心。
他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比我高了半个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
“李山河?”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,像是品尝什么奇怪的味道,“我需要认识他吗?”
他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句地砸在我耳朵里:
“你爸,算哪根葱?”
第一章 铁饭碗上的裂缝
我爸不算哪根葱。
他就是个烧锅炉的。
但在我记事起,我爸在医院里,就是一根顶梁柱。
我们家属院跟医院就隔着一道墙。小时候,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锅炉房。那地方又大又吵,几个像钢铁巨兽一样的锅炉并排立着,管道像森林里的藤蔓一样盘根错节。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煤灰、机油和水蒸气混合的味道,呛人,但让我安心。
我爸李山河,就是这片钢铁森林的王。
他个子不高,精瘦,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,袖口永远挽到手肘,露出古铜色的小臂,上面全是烫伤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。
他话不多,但只要往那堆机器面前一站,整个人的气场就不一样了。他不用听诊器,耳朵贴在冰冷的锅炉外壳上,听一听里面的动静,就能判断出是哪个阀门松了,哪根管道有水垢。他那双手,布满老茧,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,却能摆弄最精密的零件。
老院长还在的时候,总爱拍着我爸的肩膀,跟来参观的领导介绍:“这是我们的‘定海神针’,李山河师傅!有他在,咱们全院的暖气、热水、消毒供应,就没出过岔子!”
那时候,我爸只是憨厚地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。
而我,李卫东,就是靠着这根“定海神针”的荫蔽,长大的。
从小到大,我在医院里畅行无阻。护士姐姐会塞给我糖吃,食堂大师傅会给我多打一块红烧肉。谁见了我,都会笑呵呵地来一句:“哟,山河家的卫东啊,又长高了!”
我爸没让我学他那身“本事”。他说,太苦,太脏,没出息。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,就是我能“穿上白大褂,当个体面人”。
我学习不算顶尖,高考差了点分,没考上医学院。最后读了个卫校的管理专业。毕业后,也是我爸求爷爷告奶奶,搭上自己攒了半辈子的人情,把我弄进了医院后勤科。
工作不累,管管仓库,发发物料,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。科长老张是我爸的老伙计,对我格外关照。同事们也都知道我是李山河的儿子,没人给我使绊子。
我穿着干净的白大褂,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报纸,偶尔透过窗户,能看到远处锅炉房烟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。我知道,我爸就在那烟尘弥漫的地方,用他的一身本事,托着我的“体面”。
我曾经以为,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。
直到王院长来了。
他叫王建新,四十出头,据说是从省城大医院空降下来的,喝过洋墨水,满脑子都是新观念。他一来,就掀起了“改革”的风暴。
他开会不再念稿子,而是用幻灯片;他走路带风,身后跟着一群唯唯诺诺的科室主任;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“我们的思想,要跟国际接轨。”
一开始,这些都跟我没什么关系。后勤科嘛,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们头上。
直到有一天,王院长视察到了锅炉房。
那天我正好去给我爸送饭。刚走到锅炉房门口,就听见里面传来王院长清亮而尖锐的声音。
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还在用这种傻大黑粗的燃煤锅炉?噪音大,污染严重,效率还低!德国七十年代的古董,早就该进博物馆了!”
我探头一看,王院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,戴着白手套,正一脸嫌弃地指着那台我爸伺候了二十年的老伙计——一台德国产的“劳斯”牌锅炉。
我爸就站在旁边,眉头拧成个疙瘩,嘴唇紧紧抿着。
陪同的后勤科张科长赶紧打圆场:“王院长,这台锅炉虽然老了点,但是皮实耐用,劲儿大。这么多年,全靠李师傅一手维护,没出过大毛病。”
王院长哼了一声,用手套弹了弹白大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。
“皮实?老张,你这思想就不对。现在讲的是什么?是自动化,是智能化!我这次去意大利考察,人家医院的能源中心,一个人都没有,全电脑控制,屏幕上点一点就行了。我们呢?还得靠人一铲子一铲子地往里填煤,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!”
他大手一挥,下了结论:“这个锅炉,必须换掉!我已经联系了意大利那边,引进一套最新的燃气锅炉系统。钱不是问题,关键是我们要有这个魄力,跟上时代的步伐!”
我爸一直没说话。等王院长一行人前呼后拥地走了,他才从兜里摸出烟,点上,狠狠地吸了一口。
烟雾缭绕中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“爸,换就换呗,新的还好呢,省得你这么累。”我劝他。
我爸吐出一口浓烟,看着那台和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老伙计,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远行的朋友。
他缓缓地说:“卫东,你不知道。这台锅炉,是宝贝。它的钢火,它的工艺,现在花多少钱都买不来了。那个意大利的,我看过图纸,花里胡哨,不实在。真到了冬天用气高峰,或者有点什么毛病,那帮外国人隔着十万八千里,谁来给你修?”
“那不是有保修吗?”我不以为然。
“保修?”我爸冷笑一声,“机器这东西,跟人一样,得懂它脾气。那帮只知道换零件的,算什么师傅?他们不懂,这铁疙瘩,也是有魂的。”
那时候的我,根本听不懂我爸嘴里的“魂”是什么。
我只觉得,我爸老了,固执了。
一个烧锅炉的,还想跟留洋回来的院长叫板?
我不知道,那道裂缝,从那个下午开始,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我家的铁饭碗上,蔓延开来。
第二章 新来的院长
王建新院长的雷厉风行,很快就在全院传开了。
他砍掉了几个效益不好的科室,引进了几台昂贵的进口设备,还从外面高薪聘请了几个“专家”。医院大门口的宣传栏,天天更新着他的“改革成果”。
老人们私下里议论,说他这是“新官上任三把火”,烧得太旺,怕是要出事。但年轻的医生护士们却很拥护他,觉得他有魄力,能带着医院奔个好前程。
我夹在中间,没什么感觉。直到那套意大利锅炉的采购合同,摆在了后勤科的桌上。
那是一个天文数字。
张科长拿着合同,手都在抖。他把我叫到办公室,关上门,压低声音说:“卫东,这事儿不对劲。”
“怎么了张叔?”
“这套设备,报价太高了,高得离谱!我托人打听了,同类型的设备,市场价最多是这个数的一半。”他比了个“五”的手势,“这里面的水,深着呢。”
我心里一惊。
张科长叹了口气:“你爸为这事,已经给王院长写了三份报告了。从技术参数、维护成本、使用寿命各个方面分析,都证明咱们那台老‘劳斯’,再用十年都没问题。可那报告,送上去就石沉大海,王院长看都没看。”
“卫东啊,”张科长语重心长地看着我,“你回去劝劝你爸,胳膊拧不过大腿。王院长主意已定,再顶下去,没好果子吃。你爸在医院一辈子了,临到快退休,别弄得晚节不保。”
我心里乱糟糟的。
晚上回家,我把张科长的话学给我爸听。
我妈也在旁边帮腔:“他爸,听孩子的,算了吧。不就是一台锅炉吗?犯得着跟院长对着干?卫东的工作还是你托人办的,可别因为你,连累了孩子。”
我爸坐在饭桌前,一盅接一盅地喝着闷酒,脸喝得通红。
他猛地一拍桌子,饭碗都跳了起来。
“妇人之见!”他冲我妈吼了一句,然后又把矛头对准我,“你也是!在后勤科待傻了?那不是一台锅炉的事!那是几百万!几百万呐!这些钱,都是国家的,是医院的!能买多少药,救多少人?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扔水里了?”
他指着自己的胸口,眼睛瞪得像铜铃:“我李山河,在这锅炉房干了三十年,我这手,摸过的每一颗螺丝,都对得起良心!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糟蹋东西,我做不到!”
“良心?良心值几个钱?”我也来了火气,“爸,现在是什么社会了?就你一个人较真,有什么用?王院长是什么人?人家是博士,是专家!你看问题能有他看得远?你一个烧锅炉的,懂什么叫‘国际接轨’?”
“我……”我爸被我噎得说不出话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啪!”
一个响亮的耳光,扇在我脸上。火辣辣的疼。
这是我长这么大,我爸第一次动手打我。
我妈吓得赶紧过来拉住他:“你疯了!跟孩子动什么手!”
我爸指着我,手指哆嗦着:“你……你这个不孝子!我让你当个‘体面人’,不是让你当个没骨头的软蛋!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?做人,得有根脊梁骨!”
我捂着脸,又羞又怒。
“脊梁骨?你的脊梁骨能当饭吃吗?能保住我的工作吗?”我冲他吼了回去,“你要是真有本事,就别让我在后勤科混日子!你要是真有本事,王院长敢不把你的报告当回事吗?说到底,你不就是个烧锅炉的!”
话一出口,我就后悔了。
我看到我爸的眼神,瞬间黯淡了下去。那是一种被最亲的人,从背后捅了一刀的眼神。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,颓然地坐回椅子上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那天晚上,我们家三个人,谁也没再吃一口饭。
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脸上的疼,远不如心里的悔。
我知道我爸是为了什么。他不是为了自己,他就是那么个一根筋的人,见不得一丁点浪费,容不得一丝弄虚作假。他伺候那台老锅炉,就像个老农伺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有感情,更有责任。
可我,却用最伤人的话,戳了他的心窝子。
第二天一早,我爸不见了。
我妈急得团团转。我跑到锅炉房,才发现他竟然在里面待了一宿。
他眼窝深陷,布满血丝,身上的工作服沾满了油污。他正拿着一块棉纱,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台冰冷的德国锅炉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的脸。
“爸,你……”我喉咙发干。
他没回头,声音沙哑:“卫东,爸昨天,不该打你。”
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
“爸,是我不对,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。”
他停下手里的活,转过身,从兜里掏出一份东西递给我。那是一沓厚厚的纸,用订书机订得整整齐齐。
“这是我重新整理的材料。这台锅炉的所有维修记录,保养手册的翻译件,还有我画的内部结构图……我都弄好了。”
他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:“卫东,你年轻,有文化,比爸会说话。你帮爸最后一次,把这个,交给王院长。你跟他说,就说我李山河拿我这辈子的名声担保,只要有我在,这台锅炉,绝对出不了问题。让他……别花那冤枉钱了。”
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,看着他那双捧着材料、微微颤抖的粗糙的手。
我没办法拒绝。
我咬了咬牙,接过了那沓沉甸甸的材料。
“爸,你放心,我一定交给他。”
我当时并不知道,我接过的,不只是一份材料,更是一张将我推向深渊的催命符。
第三章 一根筋的父亲
我拿着那沓材料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七上八下的。
我没敢直接去找王院长。我先找到了张科长,想让他帮我递个话。
张科长一看到我手里的东西,头摇得像拨浪鼓。
“卫东,你这孩子怎么也跟你爸一样犯浑?我不是跟你说了吗,这事儿没得商量!王院长那边,铁了心了!”
他把声音压得更低,凑到我耳边:“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,这事儿背后,没那么简单。听说那个意大利公司的代理,是王院长一个亲戚。你现在拿这个去,不是等于指着鼻子骂他以权谋私吗?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!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原来如此。怪不得报价那么离谱,怪不得我爸的技术报告石沉大海。
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烧起来。这已经不是浪费不浪费的问题了,这是赤裸裸的腐败!
“张叔,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啊!”我急了。
“嘘!小声点!”张科长吓得赶紧捂我的嘴,“我的小祖宗,你想死别拉上我啊!这事儿,你就当不知道。让你爸也别管了,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,轮不到咱们操心。”
他把那沓材料推还给我:“拿回去,烧了,烂在肚子里。听叔一句劝,保住自己的饭碗,比什么都强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从张科长办公室出来,手里那沓纸,变得无比烫手。
我爸的嘱托,张科长的警告,像两个小人,在我脑子里打架。
一个说,去,为了你爸的嘱托,为了良心,把这事捅出去!
另一个说,别傻了,你算老几?捅出去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?工作没了,以后怎么过?
我拿着材料,在医院的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踱步,烟一根接一根地抽。
我看到了门诊大楼进进出出的,那些焦急的、痛苦的、期盼的脸。我想象着那几百万,如果用来买药,能救活多少人?如果用来更新病房的床铺,能让多少病人睡得舒服一点?
我又想到了我爸,他一夜未眠,熬红了眼,整理出的这些东西。这里面不光是数据和图纸,更是他一个老技术工人,一辈子的心血和尊严。
我如果就这么退缩了,我以后怎么面对他?怎么面对我自己?
那根我爸口中的“脊梁骨”,好像在我身体里慢慢地挺直了。
豁出去了!
大不了,就是这份工作不要了!我还年轻,有手有脚,还能饿死不成?
我掐灭烟头,把那沓材料往怀里一揣,大步流星地朝着行政楼走去。
王院长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,门上挂着“院长室”的烫金牌子,威严气派。
我站在门口,做了两个深呼吸,抬手敲了敲门。
“请进。”
我推门进去,王院长正坐在他的大班台后面,戴着金丝眼镜,审阅文件。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透进来,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,显得高高在上。
“王院长,您好,我是后勤科的李卫东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他抬起头,扶了扶眼镜,似乎在回忆我是谁。
“哦,小李啊,有事吗?”他的语气很平淡,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客气。
我把那沓材料,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桌上。
“王院长,这是我爸……就是锅炉房的李山河师傅,让我交给您的。关于那台德国锅炉的一些技术资料和维护方案。他……他觉得那台锅炉还能用,引进新的太浪费了。”
我话说得很小心,尽量避免刺激到他。
王院长连看都没看那沓材料一眼。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,十指交叉放在腹部,饶有兴致地看着我。
“小李,你是在后勤科做什么的?”他问。
“我……我负责仓库管理。”
“嗯,仓库管理,不错。”他点点头,“那你觉得,你是仓库管理方面的专家,还是我是医院发展规划方面的专家?”
我一时语塞。
他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? 的轻蔑。
“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。做好你分内的事,就可以了。医院的大政方针,不需要一个仓库管理员来操心,更不需要一个烧锅炉的来指手画脚。”
他的话像软刀子,割得我脸上发烫。
我强压着怒火,说:“王院长,我爸不是指手画脚。他是从专业角度出发,他跟那台锅炉打了二十年交道,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台机器。这份材料,是他熬了一个通宵整理出来的,您……您就不能看一眼吗?”
“看?”王院长拿起那沓材料,在手里掂了掂,然后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。
那个动作,轻飘飘的,却像一个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。
我爸一夜的心血,就这么被他当成垃圾一样,扔了。
我的血“嗡”地一下,全冲到了头顶。
“你……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光了。
“你凭什么这么做!你这是对一个老工人的不尊重!”
王院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
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愠怒。
“不尊重?小李,我看你还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。你是在跟谁说话?我是院长!这家医院,我说了算!”
他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气势逼人。
“我再告诉你一遍,锅炉,必须换!谁也拦不住!你爸要是想不通,可以提前退休。你,要是再敢拿着这些废纸来烦我,就跟他一起走人!”
“你这是独断专行!是官僚主义!”我被愤怒冲昏了头,口不择言。
“你这是在拿医院的钱,给自己亲戚谋福利!”
这句话一出口,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王院长的脸色,一下子变得铁青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像要喷出火来。
“你……说什么?”
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但已经晚了。
“好,好得很。”王院长忽然笑了,是那种怒极反笑,“李卫东,是吧?我记住你了。”
他回到办公桌前,拿起电话,拨了个号码。
“喂,人事科吗?……对,我王建新。……你们马上拟一份辞退通知,后勤科,李卫东。……理由?就写严重违反工作纪律,顶撞上级。……对,立刻,马上!”
电话挂断。
整个世界,仿佛都安静了。
我站在那里,手脚冰凉,像一尊石像。
然后,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我拿着那张决定我命运的薄纸,问出了那个愚蠢的问题。
“你认识我爸?”
他用那句“你爸,算哪根葱?”,给了我最响亮、也最残忍的回答。
第四章 办公室里的风暴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院长办公室的。
走廊里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,同事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、说笑声,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,模糊而不真切。
我手里攥着那张辞退通知,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,变得柔软而褶皱,就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“你爸,算哪根葱?”
这句话,像一个魔咒,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。
我爸不是什么大人物,他只是个工人,一个快要退休的老锅炉工。可是在我心里,他一直是一座山,是我最坚实的依靠。他的名字,曾经是我的护身符,是我在这家医院里安身立命的资本。
我一直以为,凭着我爸在医院几十年的资历和人脉,就算天塌下来,也能护我周全。
可现实,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。
原来,时代真的变了。
在王院长这样的人眼里,我爸几十年的兢兢业业,那身过硬的本事,那些老师傅们口中的“定海神针”,什么都不是。
他的人脉,他的资历,他的尊严,在一个手握权力的“改革家”面前,一文不值。
连带着我这个“李山河的儿子”,也成了一个笑话。
我回到了后勤科的办公室。
科长老张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,又看到我手里的那张纸,脸色一变,赶紧把我拉到角落。
“你……你真去找他了?”他压低声音,语气里满是惊愕和惋惜。
我点了点头,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。
“糊涂啊你!”老张跺了跺脚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“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?这下好了,饭碗都丢了!你让你爸那张老脸往哪儿搁?”
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也投来了异样的目光,有同情的,有好奇的,更多的,是幸灾乐祸。
我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。
很快,我被开除的消息,就像长了翅膀一样,传遍了整个医院。
我成了人们口中的“愣头青”、“傻小子”,一个为了他那个烧锅炉的爹,跟新院长硬碰硬,结果被一脚踹出局的倒霉蛋。
下午下班的时候,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,一个茶杯,几本书,还有一个相框,里面是我和爸妈的合影。
走出办公室的时候,没有人跟我说再见。
我抱着纸箱,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,狼狈地穿过医院。那些曾经熟悉的白大褂,此刻都显得那么陌生而遥远。
我不敢直接回家。
我怕看到我妈焦急的眼神,更怕看到我爸失望的脸。
我在医院门口的小酒馆里,坐了很久。
我点了一瓶最便宜的二锅头,一盘花生米,自顾自地喝着。辛辣的酒液烧着我的喉咙,也灼烧着我的心。
我恨王院长的蛮横无理,恨他的公报私仇。
我也恨自己的冲动和无能。
如果我能更圆滑一点,如果我能沉得住气,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结果?
可是,看着我爸的心血被当成垃圾扔掉,我怎么能无动于衷?
我一遍遍地问自己,我做错了吗?
坚守良心,错了么?替父亲说句公道话,错了么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我输了,输得一败涂地。
天色完全黑了下来,我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滴酒,踉踉跄跄地往家走。
推开家门,我爸和我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谁也没说话,气氛压抑得可怕。电视开着,却没有声音。
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。
我妈一看到我,眼圈立刻就红了,想说什么,却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我把纸箱放在地上,低着头,不敢看他们。
“爸,妈,我……”
“吃饭吧。”我爸打断了我,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,“饭菜都凉了。”
他起身走进厨房,端出了饭菜。一盘炒青菜,一盘花生米,还有一碗剩的排骨汤。
我们三个人,默默地坐在饭桌前,谁也吃不下。
良久的沉默之后,我爸终于开口了。
“都……知道了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他……怎么说的?”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。包括王院长把材料扔进垃圾桶,包括我跟他吵了起来,也包括最后那句“你爸,算哪根葱”。
我说完,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能听到我妈压抑着的抽泣声。
我偷偷地抬眼看我爸。
他坐在那里,腰板挺得笔直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他手里夹着一根烟,烟灰积了很长一截,他却浑然不觉。
我以为他会暴跳如雷,会骂我没用,骂我丢了他的脸。
可是没有。
他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,脸上的表情,我看不懂。有愤怒,有失望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凉。
许久,他才缓缓地把那根已经快要烧到手的烟,摁灭在烟灰缸里。
他抬起头,看着我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竟然有了一丝……愧疚?
“卫东,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是爸……对不住你。”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
“爸,不怪你,是我自己没用……”
“不。”他摇了摇头,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“是我老了,看不清形势了。我以为……我以为凭着这身手艺,凭着这张老脸,到哪儿都能说上话。我没想到……时代,变得这么快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家属院昏黄的路灯。
“人家说的没错啊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像是在说给我听,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。
“我李山河,一个烧锅炉的,算哪根葱呢?”
那一刻,我看到我爸的背影,那个在我心中一直如山一般伟岸的背影,仿佛一下子,矮了下去。
第五章 沉默的铁疙瘩
丢了工作后的日子,是灰色的。
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愿意出门,也不愿意说话。
曾经熟悉的家属院,现在对我来说,像一个巨大的牢笼。邻居们异样的眼光,背后窃窃私语的议论,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
“听说了吗?老李家的儿子,被医院开除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,听说跟新来的院长顶牛,胆子也太大了。”
“嗨,还不是仗着他老子?以为自己是谁呢?现在好了吧,工作都丢了。”
这些话,像苍蝇一样,嗡嗡地在我耳边飞。
我妈天天唉声叹气,偷偷地抹眼泪。她开始四处托人,想给我再找个工作,哪怕是去街道工厂看大门也行。但人家一听说我是被医院开除的,都连连摆手。
98年,下岗潮席卷了整个城市。一个萝卜一个坑,工作哪有那么好找。更何况,我还背着个“顶撞领导”的坏名声。
最让我难受的,是我爸的变化。
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。
他照常每天去锅炉房上班,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。他不再喝酒,也不再看他最喜欢的战争片,每天吃完饭,就把自己关在那个堆满工具和零件的小阳台上,一待就是半宿。
我偷偷去看过他。
他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,借着昏暗的灯光,一遍一遍地擦拭着他的那些扳手、钳子、卡尺。那些冰冷的铁疙瘩,被他擦得锃亮。
他不再跟我谈工作,也不再跟我谈什么“脊梁骨”。我们父子俩,好像突然之间,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。
我知道,他在自责。他觉得是他的“一根筋”,害我丢了工作。
这种沉默的愧疚,比打我一顿,骂我一顿,更让我煎熬。
那套意大利锅炉,最终还是在一片争议声中,运到了医院。
安装的那几天,医院里像过节一样热闹。意大利那边派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工程师,王院长亲自陪同,一群人前呼后拥,又是剪彩又是拍照,还上了市里的晚间新闻。
新闻里,王院长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头说:“这套全智能燃气锅炉系统的引进,标志着我院的后勤保障能力,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,与国际先进水平成功接轨!”
那天晚上,我爸回来得特别晚,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。
他没像往常一样去阳台,而是直接瘫倒在沙发上。
我妈心疼地给他倒了杯水,他摆了摆手,没喝。
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。
“卫东。”他忽然叫我。
“爸,我在。”我赶紧凑过去。
“今天……他们把老‘劳斯’……拆了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梦呓。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拆……拆了?”
“嗯。”他闭上眼睛,两行浑浊的泪,从眼角滑落下来,“拆得七零八落,当废铁……卖了。”
“我求他们,我说那锅炉的备用件,好多都是绝版的,留着有用。那个燃烧室的耐火砖,是特制的,比新的都好……没人听。”
“王院长说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留着那些破铜烂铁,占地方,影响医院形象。”
他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沙发垫子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。
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,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那台他伺候了二十年,视若珍宝的“老伙计”,就这么被当成垃圾处理了。连同他一辈子的坚守和骄傲,一起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。
我走过去,笨拙地拍着他的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那一刻,我心里的恨,达到了顶点。
我恨王建新,不仅因为他毁了我的前途,更因为他践踏了我父亲的尊严。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。
我试着出去找过几次工作,都无功而返。我开始怀疑自己,怀疑人生。我一个卫校毕业生,除了在后勤科混日子,什么都不会。离开了医院那个温室,我就是个废物。
我开始变得暴躁,易怒,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妈吵架。
有一天,我因为找不到一双干净袜子,又在家大发脾气。我妈在一旁默默地流泪。
我爸从阳台走出来,把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,放在我面前。
“从明天起,你跟我去上班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不容置疑。
“去……去哪儿?”我愣住了。
“锅炉房。”
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爸,你让我去烧锅炉?我……”
“你不是说我没本事,让你在后勤科混日子吗?”他打断我,目光灼灼,“今天,我就教你点真本事。吃饭的本事!”
他指着那个工具包,一字一句地说:“这个社会,文凭、关系,都可能靠不住。唯一能靠得住的,就是你这双手!只要你手里有活儿,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本事,到哪儿都饿不死!”
“学会了修机器,你不仅能养活自己,还能挺直了腰杆做人!”
看着他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,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,我换上了我爸的旧工作服,那身我从小看到大,却从未想过会穿在自己身上的蓝色衣服,跟着他走进了那片曾经熟悉又陌生的钢铁森林。
我的人生,从那个闷热的夏天开始,拐进了一条我从未预想过的轨道。
第六章 另起炉灶
在锅炉房的日子,比我想象的要苦得多。
那套崭新的意大利锅炉,确实像王院长说的那样“高大上”。整个控制室干净得像实验室,只有一个值班员坐在电脑前,看看数据就行了。
我爸,连同其他几个老师傅,都被“边缘化”了。他们名义上还是锅炉工,实际上成了打杂的。每天的工作就是巡视一下管线,打扫打扫卫生,或者给医院其他科室修修水管、换换灯泡。
我爸成了我的师傅。
他对我,比对任何一个学徒都要严厉。
他让我从最基础的开始学起:认识每一种工具的名称和用法,背下所有管线的走向图,学习看懂复杂的机械图纸。
我的手,从小拿笔杆子,细皮嫩肉的。没几天,就被扳手磨出了血泡,被铁屑划得伤痕累累。每天下班回家,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,身上永远是洗不掉的机油味。
我好几次都想放弃。
但每次看到我爸那张不苟言笑的脸,和他那双在机器零件上翻飞的、布满老茧的手,我就把退缩的念头咽了回去。
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了。
渐渐地,我发现自己对这些冰冷的机器,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兴趣。
当我爸给我讲解差速器的工作原理,讲解轴承的滚珠和滚道之间那零点零几毫米的配合间隙时,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那是一个由齿轮、杠杆、液压和电路构成的,严谨而精妙的世界。
我爸说:“机器是死的,但修机器的思路是活的。你要学的,不光是怎么拧螺丝,更是要学会怎么‘听’它说话,‘看’它脸色。”
他教我用一根铁棍,一头抵在机器外壳上,一头贴在耳朵上,去听轴承运转时细微的杂音。
他教我用手去触摸不同部位的温度,来判断润滑是否到位。
他教我观察排出的废气颜色,来分析燃烧是否充分。
这些,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“绝活”,是他几十年经验的结晶。
我开始理解,我爸口中的“魂”是什么了。那是一种对机械的敬畏,一种人与机器之间,近乎于道的默契。
半年后,我已经能独立处理一些常见的机械故障了。
而那套被王院长寄予厚望的意大利锅炉,也开始暴露出它的“水土不服”。
它对水质、气压的要求极为苛刻,三天两头就会因为一些传感器的小毛病而报警停机。意大利厂家的售后电话永远打不通,派来的本地代理商,只会照着说明书换零件,一个传感器就要价上千,还经常没货。
每当这个时候,最后来收拾烂摊子的,还是我爸他们这群“老古董”。
我亲眼看到我爸,不看图纸,不靠仪器,凭着经验,用一根铜丝和一个小垫片,就解决了那个让代理商焦头烂额的传感器故障。
那一刻,我在周围年轻工人敬佩的目光中,第一次为我爸的“烧锅炉”的身份,感到由衷的骄傲。
但这点骄傲,并不能改变什么。
王院长把这些问题,都归结为“操作人员素质跟不上”,又花了一大笔钱,请人来搞培训。
我爸看在眼里,只是摇头,什么也不说。
转眼到了年底,医院搞机构改革,后勤部门要裁员。我爸他们这批老工人,首当其冲。
医院给出的政策是提前内退,每个月拿几百块钱的生活费。
我爸没怎么犹豫,就签了字。
他把那身穿了一辈子的蓝色工作服,整整齐齐地叠好,放进柜子最深处。
“爸,以后你有什么打算?”我问他。
“还能有什么打算?养花,下棋,等着抱孙子呗。”他故作轻松地说。
但我知道,他心里不好受。他一辈子都献给了那间锅炉房,突然闲下来,就像一棵大树,被连根拔起,不知道该栽到哪里去。
我也跟着我爸一起离开了医院。我本来就是个“临时工”,连内退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们父子俩,成了真正的“无业游民”。
家里的气氛,又一次降到了冰点。
我妈的白头发,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。
就在我们全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,转机,却意外地来了。
我们家属院的老邻居,刘婶,她家的洗衣机坏了,售后说修理费太贵,劝她换个新的。刘婶舍不得,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找到了我爸。
我爸鼓捣了半天,发现只是里面一个小齿轮磨损了。他用锉刀和废铁片,硬是现场给我做了一个,装上去,洗衣机又欢快地转了起来。
刘婶高兴坏了,非要塞给我爸二十块钱。
我爸说什么也不要。
这件事一传十,十传百。很快,整个家属院,谁家里的电器、水管、自行车坏了,都来找我爸。
我爸抹不开面子,就带着我,挨家挨户地去帮忙。
我们不收钱,但大家过意不去,今天你送来一把青菜,明天他提来一块豆腐,倒也热闹。
看着那些被我们修好的老物件,重新焕发生机,看着邻居们脸上感激的笑容,我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
有一天,我修好了一台不响了的收音机,一个大爷非要塞给我五十块钱,说这是他过世老伴留下的念想,多少钱都得修好。
我拿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,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。
晚上,我对正在看电视的我爸说:“爸,咱们……开个维修店吧?”
我爸愣住了。
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:“咱们有技术,街坊邻居也信得过。咱们不搞那些虚的,就实实在在,凭手艺吃饭。修不好,不收钱。换个零件多少钱,手工费多少钱,明码标价,童叟无欺。”
我爸看着我,眼睛里慢慢地,亮起了光。
“就叫……‘李记维修’!”我越说越兴奋。
我爸沉默了很久,然后,他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!”
一个月后,在我们家属院门口,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门面,挂上了“李记家电维修部”的招牌。
没有鞭炮,没有花篮,只有一块我和我爸亲手刷上红漆的木板。
我的新生活,就从这个油漆味还没散尽的小铺子,正式开始了。
第七章 寒冬里的求助
“李记维修部”的生意,比我们想象的要好。
一开始,只是家属院的街坊邻居来光顾。后来,名声慢慢传了出去,连外面的人也慕名找来。
我们修的东西五花八门,从电视机、电风扇,到缝纫机、高压锅,甚至还有人把孩子的玩具车抱来让我们修。
我爸是主心骨,负责攻克那些“疑难杂症”。我就负责打下手,顺便处理一些简单的活儿。我们爷俩,配合得越来越默契。
我爸定下的规矩是:能修的,绝不劝人换;能用旧零件代替的,绝不用新的;收费,一定要公道。
他说:“咱们开店,不光是为了挣钱,更是为了挣个口碑。口碑,比钱金贵。”
渐渐地,我们的小店在这一带出了名。大家都知道,有家“李记维修”,师傅手艺好,人实在,不坑人。
我的心态,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我不再为失去医院那份“体面”的工作而自怨自艾。每天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,和各种各样的机器零件打交道,虽然累,但心里特别踏实。
我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每一分钱,都花得心安理得。
我终于明白了我爸说的那句话:手里有活儿,到哪儿都饿不死。
这种靠本事吃饭的尊严,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体会不到的。
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就到了冬天。
那一年,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,也特别冷。刚进十一月,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暴雪。
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,整个城市都被裹在了一片银白之中。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二十多度,滴水成冰。
我们的小店因为天冷,生意也清淡了不少。我和我爸守着一个小电炉,喝着热茶,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雪灾新闻。
新闻里说,因为持续的低温和暴雪,全市的供电、供暖系统都面临着巨大的考验。
就在这时,我们维修店那扇薄薄的木门,被人“砰”的一声,猛地推开了。
一股寒风卷着雪花涌了进来,我冻得一哆嗦。
门口站着一个人,浑身落满了雪,冻得嘴唇发紫,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我定睛一看,竟然是后勤科的张科长。
“张……张叔?”我惊讶地站了起来。
张科长看到我们,像是看到了救星,一个箭步冲了过来,一把抓住我爸的手。
“老李!老李!救命啊!”他的声音都在打颤。
“老张,你慢点说,出什么事了?”我爸扶住他,给他倒了杯热水。
张科长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水,才缓过气来。
“医院……医院出大事了!”他带着哭腔说,“那套……那套意大利锅炉,停了!”
我和我爸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。
张科长继续说:“前两天就开始不对劲,压力一直上不去。今天早上,‘砰’的一声,彻底罢工了!现在全院的暖气和热水全停了!病房里跟冰窖一样,住院的病人,尤其是那些重症监护室和新生儿科的,都快扛不住了!”
“那……厂家的人呢?售后呢?”我急着问。
“别提了!”张科长一拍大腿,“打电话过去,人家说暴雪封路,他们的工程师从省城根本过不来!让我们自己看说明书!那玩意儿跟天书一样,谁看得懂啊!”
“王院长……王院长都快急疯了。刚才在会上,把我们后勤的人骂得狗血淋头。他说……他说要是今天之内恢复不了供暖,出了人命,我们都得滚蛋!”
张科长说到这里,眼泪都下来了。他抓着我爸的胳膊,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“老李,我知道,当初是医院对不住你。可是现在……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!整个医院,不,整个市里,除了你,没人能治得了那玩意儿!求求你,看在那么多病人……那么多老同事的面子上,你就去看看吧!”
我爸一直沉默着,手里捧着那杯热茶,眼睛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热气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我的心,也乱成了一团麻。
王建新那张倨傲的脸,那句“你爸算哪根葱”,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。
凭什么?
当初你们把我们父子俩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,现在出了事,又想让我们去给你收拾烂摊子?
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!
我刚想开口替我爸拒绝,我爸却缓缓地放下了茶杯。
他抬起头,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,平静地问了一句:
“我那些工具,还在锅炉房吗?”
张科长一愣,随即狂喜地点头:“在!在!你的那个工具柜,谁也没敢动!都还在!”
我爸站起身,解下身上的围裙,拿起挂在墙上的那件厚棉袄。
“卫东,”他回头看着我,“把咱们的工具箱带上,跟我走。”
“爸!”我急了,“你真要去啊?你忘了王建新当初是怎么对我们的?”
我爸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,深邃而平静。
“我不是为他去的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:
“锅炉停了,病人会挨冻。我是个锅炉工,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。”
“这是良心的事。”
又是这句“良心的事”。
一年前,他为了这句话,跟院长叫板。
一年后,他还是为了这句话,要不计前嫌,去救他于水火。
我看着我爸穿上棉袄,戴上帽子的背影,那个曾经我觉得有些佝偻的背影,在这一刻,却显得无比高大。
我默默地提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工具箱,跟在了他身后。
外面,风雪更大了。
第八章 父亲的脊梁
我和我爸顶着风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走。
医院门口,乱成了一锅粥。病人家属们围在行政楼前,情绪激动地讨要说法。
张科长领着我们,从侧门绕了进去,直奔锅炉房。
一年没来,这里已经大变样。曾经煤灰飞扬的地面铺上了光洁的地砖,墙壁刷得雪白。那台崭新的意大利锅炉,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怪物,安静地趴窝在房间中央,身上布满了各种复杂的仪表和管线。
控制室里,挤满了人。
王院长正焦头烂额地打着电话,冲着话筒大吼大叫。几个后勤科的年轻技术员,围着一台电脑,束手无策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和绝望的气息。
我们的出现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当他们看清来人是我爸时,那些老同事的脸上,露出了复杂的神情。有惊讶,有尴尬,还有一丝……期盼。
王院长也挂了电话,朝我们这边看来。
当他的目光和我爸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,他明显地愣住了。他那张一向骄傲的脸上,闪过一丝不自然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,给我们让开了路。
我爸没有看他,也没有看任何人。
他的眼里,只有那台趴窝的机器。
他走到锅炉前,没有急着动手,而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,开始给这个洋玩意儿“望、闻、问、切”。
他绕着锅炉走了一圈,这里敲敲,那里听听。
他打开几个检修口,用手电往里照,仔细观察着内部的结构。
他还抓起一把从管道里排出的水垢,放在鼻子下闻了闻,又用手指捻了捻。
整个锅炉房,鸦雀无声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着这个穿着旧棉袄的瘦小老人,用他自己的方式,和这个钢铁巨兽交流。
王院长站在人群后面,脸色阴晴不定。他大概从未想过,有一天,他引以为傲的“国际接轨”的现代化设备,竟然要靠一个他曾经无比鄙夷的“烧锅炉的”来拯救。
大约过了半个小时,我爸直起身子,对我说了句:“卫东,把32号的套筒扳手,还有那把尖嘴钳递给我。”
我赶紧从工具箱里找出工具递给他。
只见他拧开一个不起眼的阀门,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、类似滤网的零件。那零件已经被一层黄白色的水垢堵得严严实实。
“问题在这儿。”我爸举起那个小零件,对旁边的张科长说,“咱们这儿的水质硬,碱性大。这意大利的玩意儿金贵,水土不服。它的水循环压力传感器,被水垢糊住了,给了电脑一个错误的信号,导致系统自动锁死了。”
他解释得简单明了,连我这个半吊子都听懂了。
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声嘀咕:“这个我们之前也想到了,可是……可是这个传感器的位置太刁钻了,说明书上根本没标,我们找不到……”
我爸没理他,转头对我说:“去,拿盐酸过来,稀释一下。”
我很快找来了盐酸,按照我爸教的方法,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零件上的水垢清洗干净。
重新安装好零件后,我爸又走到了控制电脑前。
他指着屏幕上一长串复杂的意大利文,问那个年轻技术员:“解锁的指令是哪个?”
技术员愣愣地摇头:“说……说明书上没写,厂家说这是核心程序,需要他们的工程师用专用电脑才能解锁。”
所有人的心,又沉了下去。
找到了病根,却没法“开药”,等于白搭。
王院长的额头上,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我爸却显得很平静。
他在那复杂的控制界面前,端详了很久。然后,他伸出一根布满油污的手指,在键盘上,不紧不慢地敲击了几下。
没有人知道他按了什么。
只听到电脑“滴”的一声轻响,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警报,忽然变成了绿色。
紧接着,沉寂的锅炉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,巨大的风机开始转动,蓝色的火焰在燃烧室里“呼”地一下,熊熊燃起。
暖流,开始重新在盘根错节的管道里,奔涌。
锅炉房里,先是死一般的寂静,随即,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。
几个老同事冲上来,紧紧地抱住我爸,激动得又哭又笑。
“老李!你真是神了!”
“我就知道,还得是你!”
我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父亲,他的表情依然平静,只是眼角眉梢,流露出一丝淡淡的、属于匠人的自豪。
我忽然想起,我爸年轻时,为了钻研那台德国锅炉,曾经自学过德语。
想必,为了摸透这台意大利锅les ,他也偷偷下过不少功夫。
在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,只有他,还在默默地跟这些铁疙瘩较劲。
人群散去后,王院长慢慢地走了过来。
他站到我爸面前,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,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然后,对着我爸,对着这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锅炉工,弯下了他高傲的腰。
他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。
“李……李师傅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一丝颤抖,“对不起。”
他又转向我,同样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小李同志,也对不起。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傲慢,向你们父子,郑重道歉。”
他抬起头,眼神里满是诚恳。
“李师傅,医院需要你。我诚恳地邀请你,回到你的岗位上来。不,我希望你能担任我们后勤保障部的技术总顾问。还有小李同志,你的工作,我马上安排人事科恢复。我……”
我爸抬起手,打断了他。
“王院长,你的好意,我们心领了。”
他平静地看着王院长,说:“我年纪大了,干不动了。卫东,他也有自己的事业了。”
他转过身,开始收拾工具。
“我们就是两个修东西的,修好了,也该回家了。”
说完,他拎起那个旧帆布包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卫东,走了。”
我跟在我爸身后,在全院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,走出了锅炉房。
外面,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。
一轮清冷的月亮,挂在天上,把整个世界照得雪亮。
我们父子俩,一前一后,踩在厚厚的积雪上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。
“爸,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你为什么不答应他?那可是技术总顾问,多风光啊。”
我爸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说:“风光?风光能当饭吃吗?人心要是变了,今天能把你捧上天,明天就能把你摔下地。”
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我,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智慧光芒。
“卫东,你记着。人这一辈子,什么顾问、主任,都是虚的。只有你手里这门吃饭的本事,才是实的。把本事练好了,把腰杆挺直了,走到哪儿,咱都不求人。”
“这,才是咱们工人自己的‘铁饭碗’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脊梁,又指了指我的。
“这,才是咱们李家人的脊梁骨。”
那一刻,我看着父亲在雪地里的身影,看着他那并不高大,却无比挺拔的脊梁,忽然就全明白了。
我常想,到底什么是真正的“铁饭碗”?是那个单位的编制,是那个听起来体面的头衔,还是自己手里这门实实在在、谁也抢不走的本事?或许,每个人心里,都有自己的答案吧。